拾陆.故人来 上_尘霜微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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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陆.故人来 上

  西安,太史局。

  身着玄青长袍的男子在走廊之中疾行,路遇之人纷纷为他躬身让道,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。男子疾行至锦鲤湖前,顺着千层台阶登上观星台,站稳后把衣摆狠狠一放,重重哼了一声。

  观星台上星官闻声看去,当即放下手头工作,对男子行礼: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
  男子不耐烦地连连挥手:“行了行了,不必多礼。小五在哪里?”

  其中一人回答:“禀太子,五皇子在悉月阁,殿下可要命人把五皇子请过来?”

  “不必了,本殿过去便好。”男子说罢,抬脚就走,留众星官面面相觑,片刻后颇是感慨。

  “殿下怕是又被二皇子气到了,来找五皇子大人吐苦水了吧?”

  “可不是?二皇子两天前就四处发请帖为门下客卿大摆筵席,听说今日早朝还把请帖发到了太子殿下手中。看殿下衣着,明显刚从二皇子府上过来,九成九是被气了。”

  “唉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二皇子天性桀骜不驯,自从圣上龙体抱恙前命他掌了兵部,他就越发霸道横行起来。虽不说众目睽睽之下顶撞太子,话里头带刺已经是常事啦!”

  “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呢,就这样由着二皇子状大不管吗?我在御史台的老朋友同我说,最近朝廷里头的风向都变了,不少人争相向二皇子示好……”

  “不过要让我说句实在话,太子这么一个爱民如子的好人,哪点比不过二皇子?二皇子任职前那点纵容手下欺男霸女的事情,大家都心照不宣。”

  “上头风向如何,都同我们没关系。说白了,咱太史局一穷二白,谁会想来拉拢我们?莫不是五皇子到咱们这里来,我们过的还是一根青菜一碗汤、一块猪皮一碗饭的日子呢。”

  “老兄说的是。这话又说回来,要论得宠,我总觉得圣上最宠的还是五皇子。到太史局任官虽然得不到多少实权,相反却也是最清闲最安全,不会受党派之争牵连。圣上为保护五皇子,下了一番苦心啊……”

  “对极、对极……”

  观星台往东北方向走一炷香就是悉月阁。悉月阁比观星台还要高上数尺,是西安城中最高的建筑,北面朝堂,放眼眺望可以将整个西安城收入眼中,乃当今圣上当年为了讨贤德贵妃水氏欢喜所筑。

  登顶看,平台周围是数不尽盛开的牡丹,几只仙鹤嬉戏于其间,翠鸟栖息于其上。正北方有飞檐亭,花枝顺着柱子盘到檐顶,垂落朵朵紫色小花。夜风徐徐吹来,檐下风铃脆响,古琴声悠悠,仿若人间仙境。

  地是羊脂白玉的地,亭是金丝楠木作檐,不论牡丹还是各种栩栩如生的飞禽,全部由名匠用价值连城的宝石雕刻。当今圣上当年究竟有多喜爱贤德贵妃,从这不惜倾尽国库建造悉月阁只为换美人回眸一笑,可见一斑。贤德贵妃水氏仙逝以后,圣上下命封闭悉月阁,皇后以及另一位得宠的贵妃苏氏多次讨要,圣上都没有松口。直到贤德贵妃水氏的孩儿、也就是当今五皇子长大成人,才再度解封,悉数赠与他,为此还叱喝过出言相阻的皇后与苏贵妃善妒。

  太子连城端华提着衣摆扑哧扑哧爬完最后一层阶梯,顾不得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,抬手对着飞檐亭下迎风弹琴的白衣男子就是一句:“小五,快住手!放过那架琴罢!”

  五皇子连城飒放在琴弦上的双手一顿,从榻上站起,转身迎向连城端华,面上含笑:“皇兄你来了?听了我这一曲,可是觉得我又大有进步?”

  连城端华扶着膝盖连连摆手,好容易把气喘顺了,才道:“确实、确实大有进步。昨日还是弹棉花,今日就能叫人听得气血翻涌。小五,为兄估计你再弹下去,哪日能够效仿卧龙先生于墙头一曲击退三军,为兄都不觉得奇怪。不过人家卧龙先生弹的是空城计,你弹的是夺命曲。”

  连城飒听得哈哈大笑:“皇兄果然是皇兄,也不知道安慰一下弟弟,说的话一点儿也不中听。看来皇兄你啊,果然并非我的伯乐。”

  “能欣赏小五你的乐曲的人,怕是并非凡人。你皇兄我自诩五感正常,凡夫俗子一个,实在当不起小五你的伯乐。”连城端华连连摇头,“小五你还是放弃吧,父王的寿宴你只要送……呃一幅字画,父王就十分高兴,甚至能够多用两碗饭了。像献曲献舞这种深奥的事情,往日都是老三做,你就不必代劳了。”

  “这怎么能行呢,每年都是一样,太没有诚意。”连城飒抚掌轻走几步,“要不这样,既然古琴来不及练好,我就拿我习了多年的笛子——”

  连城端华连忙在连城飒下这种恐怖的决定之前将其打断:“别!这个千万不能!”

  连城飒气质出众,白衣飘飘恍若谪仙,他的乐感糟糕到一度令人发指的程度。要说他的琴声让人听了胸闷气短,那么他的笛声简直如魔音灌耳!连城端华身为连城飒兄长,自由深受荼毒,以至于听闻其他寻常乐声,都觉是天籁。

  “唉,这个不好那个不妥,皇兄,你实在挑剔。”连城飒埋怨道,与连城端华并肩走入飞檐亭坐下,“皇兄此次前来,不会仅仅是为批判我的琴声吧?听闻二皇兄大肆宴请城中官员,莫不是在他们面前又笑里藏刀令皇兄你难堪了?”

  “小五猜的一点没错。唉,本他笑里藏刀非一日两日的事情,我都听习惯了,可他这次竟然当众多番数落我座下客卿,嘲讽他们处处比不得他的门下?他嘲讽我便罢,毕竟他的性子就是这样,我忍忍便过去了,何以得饶人处不饶人,拿座下客卿去比?人非物品,怎能拿来相较呢?”连城端华竖眉拍案,“我不过说了他一句,他就勃然大怒甩头不理,这等像茅坑里的石头——又臭又硬的脾气,以后要怎么与一干大臣相处、怎么服众?”

  连城飒清咳一声:“皇兄,注意风度,自从出使江南回来,你说话越来越粗鄙了……”

  连城端华不甚在意:“两兄弟私底下说话计较什么,话糙理不糙就是。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这么大的人了,也不动脑子想一想父皇把他安排到兵部的用意。父皇虽说身体不如从前好了,可不至于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……他要是勤勤恳恳在兵部做事,不说挣不挣军功,过个一两年父皇也定然会指他个富庶的地方做郡王。可现在,他这不是逼着父皇……唉,我说的话他不听,父皇的试探我现在还能勉强帮他挡掉,日子长了,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小五,父皇素来说你是我们之间最乖巧、口才最好的,你说该怎么办?”

  连城飒笑笑:“二哥正值意气风发之际,苏贵妃的劝都听不入耳,何况是你我?我又是个说不上话的,任着清闲的职位,仗着父皇一点宠爱不至于被怠慢罢了,哪里有什么办法。二哥素来瞧不起我,我若去说,还不被他叉出去?”

  “哈哈,这倒不会。他若敢撵你,父皇哪里能饶得了他。可知小时候,咱们哪个没因为想要带坏你而被父皇罚抄书过?整整五百遍啊……那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二弟啦,从来没有好好练过字,被父皇罚着抄了五百遍又五百遍。”

  “现在回想,二皇兄就是那个时候怨上我的吧。”

  “我记得那时候贤德贵妃还好好的,温声细语劝父皇便宜作罢,笑起来就像天上仙子一样。这样一个人,怎么就莫名其妙没了呢?小五,这么多年,你就真的没想过调查真相吗?只要你开口,为兄义不容辞。”

  “不牢皇兄费心,事情都过去了,追究谁都没办法让母妃活过来,有什么意思呢?”

  连城端华还想说什么,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不断喊道:“太子殿下……太子殿下……”

  连城端华摸了摸鼻子,无奈道:“好了,催我回府的人来了,我该回去听家里一群女人唇枪舌战了。天色不早,小五早些回宫歇息,别明日早朝又听人禀报你受寒着凉。还有,千万等我走远了你再继续弹琴啊,千万记住!”

  待连城飒与他道了别,连城端华方起身离开,便走便不忘大声回应喊他的人:“别叫啦!叫这么大声是在叫魂么,本殿还没死呢!”

  “哎哟我的太子爷啊,您还是快些回去罢。家里几位主子闹起来了,小的们都、都不知道怎么做唷……”

  连城飒目送连城端华离开,待再听不到谈话声后才坐回古琴前,伸手拨弦:“皇兄说我的琴声难以入耳,我以为不然。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听我弹琴,你说是不?对此知音,我定是十分欢迎的,何不现身与我见上一面,彼此认识认识?”

  放眼望去,悉月阁上并无第二个人。原本和煦的微风骤然呼啸起来,檐下风铃悦耳脆响变得嘈杂,亭中四角镂空灯柱中放着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,曲不成调的刺耳琴声为此情此景更添诡异。

  连城飒浑然不惧,依旧拨弄着琴弦。只是紧紧盯着十步外、匿于悉月阁边缘栏杆处的双眼,出卖了他的紧张。

  一只手慢慢从平台之下伸出,搭在栏杆上。

  连城飒拨弦手指不自觉一抖,琴弦立断,琴声即止。

  可知这悉月台足足有三百尺之高,底下是深九尺的锦鲤池,左右建筑都没有其三分之一高,除了走观星台这条路,根本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上来。换言之,悉月阁之外就是三百尺高的虚空……

  风向骤转,连城飒随意用发带松松垮垮束着的头发被吹起,全数刮到他脸上。他下意识闭眼去挡,再睁眼,视野中蓦然多出了一个本来没有的人影。

  那人站在亭外一只单脚立地、低头作饮水状的白鹤背上,即使夜风凛冽,他岿然不动。夜黑,空中没有半点星光,夜明珠的光芒不足以照清楚这个人的模样,所以连城飒只看到了一个依稀的轮廓,以及其尖锐的手指。

  再眨眼,视线一暗,一只手伸到他面前,突如其来的惊吓令他忍不住往后仰,由跪坐变为跌坐。不过这回连城飒倒是能看清来人模样了——他一裘藏蓝劲装,戴面具,身姿挺拔,腰后和腰侧都挂着兵器,看起来并非善类。

  就在连城飒暗自猜测此人来者不善时,这人伸到他面前的手慢慢张开,露出掌中握着的发带。连城飒看了眼肩头披散的发,后知后觉发带被风吹走了。

  这算是示好吗?连城飒想道,犹豫片刻,伸手去拿发带,试探性地问:“我还以为是……”

  “鬼?”那人接道,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。更出乎连城飒意料的是,他把发带归还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将脸上面具摘下,露出真实面貌。

  鬓如刀裁,眉如墨涂,眼如深潭。

  他就像一幅埋没多年的名画里的人物,细细琢磨之下方知什么叫做空前绝后,待他从单薄纸张中走出来以后,从此再没有人能够临摹出哪怕半分风骨。但,此如诗如画与其说是指他俊美到虚幻,不如说他如画中人一般,不论与他对面之人是哭是笑,他眼里都淡然无情。

  “你想问我是谁,为何而来,有何目的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径直在连城飒面前坐下,随手把琴案和琴放回原位,以指一拨。

  同样是不成调的琴音,从他指下、或者说从他指上护甲下流淌出来,就从靡靡之音变成兵戈交击之声。

  他抬眼,看不出深浅的眸映出夜明珠幽冷的光:“卜上一卦,自然知晓。”

  连城飒攥发带的手一紧:“母妃……娘亲死后,我发誓不再习占星卜术,不谈占星术。明人不说暗话,你若想告诉我,我听着,不想说,我亦可当作不知道。”

  那冷清至极的人却难得皱了眉,似是自言自语,又似故意说给连城飒听:“没有以前通泰,到底还年轻。”

  被一个年纪至少比自己小十岁的人说年轻,连城飒有种微妙的尴尬感。毕竟若他有孩子,年龄与面前少年相比不会差多少,当然,前提是他有……

  那人看出连城飒的心不在焉,再敲琴弦:“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说话时走神。”

  “抱歉……”连城飒回过神,伸手按了按头侧,重新审视面前人,“我观阁下一身打扮,必是江湖中人。某与人相交甚少、不曾与人结仇,便想阁下不是为取我性命而来,我说的可对?”

  那人摆手:“你不必试探我,我对你并无恶意。”

  顿了顿,又问道:“你,不准备用卜术?”

  连城飒反问:“阁下从哪里得知某幼时曾习卜术?”

  那人沉吟不答,连城飒隐隐感觉自己的回答可能泄露了什么重要的消息。

  这种被人掌握了自己企图永远掩盖、不再提起的秘密的感觉,非常不好。连城飒一点都不相信所谓的“并无恶意”,因为这个世上知道他会卜术的人,包括他自己在内,应该只有四个。

  下一息,连城飒脱口而出:“你是父皇的人?”

  那人抬了抬眼皮:“为何不认为我是応空大师的人?”

  连城飒放在膝上的手立刻攥紧了,脸色难看:“你连応空大师都知道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  似乎是连城飒的如临大敌让那人倍感无趣,那人侧过脸去看亭檐下的风铃,好久才道:“美则美矣,毫无生气。两个月前我去了苗疆,那处有遍野山花、清澈流水,阳光……略暖。傍晚时候云霞蔽天,半边橘红、半边紫蓝。有歌声嘹亮,由远及近,我不甚明白词意,以为民风如此。却有人对我解释,苗家儿郎素会对欢喜的人歌唱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他垂下眼帘,露出一个笑容。情之所至,这一笑十分自然,并不说有多么美好多么震撼,只因此他整个人都变得真实起来。令人有些错愕,又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,恍然大悟:原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。

  “你该庆幸老天终归待你不薄,即使我的计划里没有这项,还是让我遇到他。所以那**与他交谈,言语中多次暗示他轻生,我便不再与你计较。”

  那人轻声说着,像是怕惊醒什么,余音眨眼就被风铃的呻吟冲散。他从地上站起,一手握住连城飒肩膀,弯下腰凑到其耳边:“我并非正人君子,生平最恶他人要挟我,有仇、必报。但你放心,我承了你这样大的一份情,绝对会还你。”

  那人唇齿开阖间有温热气体喷洒在颈间,令连城飒心头一颤。在旁人看来暧昧无比的时刻,连城飒却浑身僵硬、冷汗淋漓。他有种错觉,靠在他脸侧的不是人,而是一只随时都会择人而食的大型野兽。而这只野兽,正裂开充满利齿的巨吻,眼含讥讽地戏弄爪下猎物。

  “你莫害怕,我近来心情不好,若是吓着你,我道歉。我说的话你听不懂,没有关系。你只需记着,你爱着的那个人,我会把她带到你身旁。不仅仅如此,这精致的牢笼,我亦会为你打开。”

  说罢,他松开手,向后倒退走出凉亭。连城飒浑身一震,伸手欲抓此人手臂,奈何以一厘之差落空,放声追问:“你是何人?!”

  “故人。”

  他戴上面具,转身的同时反手抽出挂在后腰的兵器,运起轻功掠出。他一脚踏在平台边缘的栏杆上借力跃起,手里长条形兵器展开,化出双翼,带着他消失在夜空中。

  “故人……”连城飒喃喃重复,手掌覆上襟前挂着的佛珠,眉头紧紧皱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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