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伍. 行去处 下_尘霜微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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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伍. 行去处 下

  城西湘悦楼天字雅间,唐申携薛洛衣准时赴宴,前头引路的人为他们推门,丝竹管乐声顿时涌入耳中。

  大雁塔寺身为天子脚下一方名寺,湘悦楼又身为雁塔百年老字号,其中装潢看似简朴实则精致大气,并非寻常饭馆可比。哪怕是用作门面的木材,都是上好的檀木,开阖间可闻淡淡的宁神香气。

  两人拨开珊瑚门帘,拐过绘着碧水青山的屏风,便见堂中央有五名舞伎臂挽飘带随乐起舞。安尚与玟儿坐于主榻,面前案上摆着美酒佳肴,两边侧榻皆无人坐,除却一队伶人,左右亦无护卫身影。

 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,踏过门槛之极,唐申便感觉到室中隐蔽处有许多刻意放轻的呼吸。

  安尚笑容可掬,招呼唐申坐下,客套话不多说,迎面就是一句:“贤弟啊,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雁塔,今日约贤弟出来,就算是为兄向你道别了。”

  唐申作惊讶状:“这些天都不曾闻安大哥提及此事,何以如此突然?”

  “贤弟自从到雁塔以后便足不出户,左右亲戚也少见得有来访,必定不知。近来世道不平,这半个月来,许多富贵人家莫名灭门,有妯娌相争,有父子不合,实属多事之秋。朝廷一时忙乱,对此毫无头绪。”安尚悠悠地为自己倒了杯酒,执箸给玟儿夹了块肥美的鱼脍,“不过依我看,朝廷是在贼喊抓贼。”

  “安大哥慎言,朝廷之事,哪里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妄加议论的?”

  安尚就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,与左右并笑:“平头百姓?贤弟,你我都不是平头百姓啊。”

  “安大哥此言何意?”

  “贤弟,有些事情不必点明,你我心里清楚就好。”

  安尚抬手,遥遥敬了唐申一杯。唐申回敬,酒水沾唇便罢,以指拭去,不敢饮入半点。

  唐申动作大方,因安尚已经把话说开,他也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戒备,尽管还维持着身上君子之风,眼神已显凌厉。

  安尚一如未闻,神色依旧悠然自得:“我本意不在怀疑贤弟,不巧前些时候我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,后来又从几个不才的属下口中印证了消息的正确性。噢,说起来,初闻有财兄遭人毒手,我实在惊讶,于是派人调查此事。说也好笑,这等刺杀朝廷命官的惨案,竟然由我命令跟在有财兄身旁的那两名属下造成,惭愧非常。”

  “你是如何确认我并非钱多宝本人?”唐申直截了当地询问。

  “贤弟长袖善舞之极,短短几日叫钱府众长辈真诚相待。钱大夫人因此欲介绍娘家侄女与你亲上加亲,一方面以这种温和的方法吞并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,另一方面她又真心喜欢你、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,你不动声色应对,为兄颇是欣赏。可惜一名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人,在得知自家伯母如此明显的图谋以后,还能这样冷静?”

  “你单凭这个,就下定论?”

  “不,顺口一提我这第三者的看法罢了。贤弟今年不过二八,想当年这个时候为兄还在先生指导下研读战国策,不及贤弟三分风采。适才提到得知有财兄遇难,我派人前去调查,回馈的信息里头近乎毫无破绽——黑衣人谋害钱有财后再谋害钱有财夫人,事了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一死一伤,伤者逃跑时被钱府护卫发现,乱刀砍死。唯一的漏洞是,方相国外甥柳家大小姐不久前上吐下泻不止,柳家多番求医未果。一个游历过路的花间弟子将其治好,询问她何时开始此症状,曾曰,钱家公子离去当夜。花间弟子断言,她定然是不小心得罪了蜀中唐门弟子,因为这种症状他医治过,得病者都曾言语或者行为冒犯过唐门。”

  “柳家大小姐……”

  安尚如此一提,唐申当下想到身边三个年少气盛的师弟,心中了然。

  “我手中并没有确切证据,奈何不了贤弟你。派人解决了吧,我也没有自大到认为比唐门中人更熟悉暗地里的手段。再者,贤弟才智出众,为兄难掩惜才之心,不忍下手。”安尚连连摇头叹息,把手一抬,举起酒盏,“道不同不相为谋,你我若换一个时间相遇,指不定能够做真正的结拜兄弟。来人,把我们的客人请出来吧。”

  另一重屏风后面,数名黑衣人押着三个人走出。他们脸上沾了灰,双眼被蒙住,双手遭反绑,身上衣物脏乱且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。

  安尚道:“唐门不愧其鬼神莫测之名,若非豫章是霹雳堂的据地,雷总舵主有所察觉、发现的及时,豫章一处的人家就要遭毒手了。我们费了点心思把人从雷舵主手中要走,请了过来。”

  唐申扫了眼三人,以指轻扣桌案:“想来安大哥并非爱吃力不讨好之人,你想要什么?”

  “我想要什么?”安尚故作苦恼状:“贤弟这么问,莫非是清楚了我的身份和计划?我不想同唐门交恶,毕竟你们也是受人所雇,但计划被打乱的感觉十分不好……唉,罢了罢了,几家小小的旁支,舍弃了又何妨,反正到了这个时候,太多的枝节容易惹人注目。”

  “为兄与玟儿都甚是欢喜贤弟,卖个人情给你无伤大雅。不过唾手可得的东西不会叫人珍惜,贤弟还需稍微努力。”安尚转而对堂中歌姬道,“好了,跳舞的都下去罢,此舞编的甚是乏味,不及我娘子半点风采,叫我贤弟看的都要睡过去了。”

  堂中歌姬无措停下,听安尚要她们退下,只好揽了罗裙裙带,纷纷退去。

  安尚再次看向唐申,微微一笑:“贤弟,临别无甚佳礼相赠,今日便叫你嫂子献舞一曲,以全你我兄弟之情。”

  玟儿掩着嘴,小小地打了个哈欠,立起身来。

  堆叠在坐垫旁的绣裙随着她身形而舒展,绯色红莲于雪砌般的缎面上缓缓绽开,她抬手罢伸懒腰,藕臂于朱红广袖中穿出,葱葱五指覆上高耸前胸,从胸口系带处抽出一柄乌柄折扇。

  “啊呀,终于到我了么,恰好饭后消食。小宝少爷儿~你可要看好啦,许多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看到姐姐的扇舞呢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唐申没有回话,只把坐姿改为单膝点地,双手探入袖中。薛洛衣低头不语,小步退至房门处的屏风边缘。

  拖着宽大的裙摆,玟儿昂首步入堂中,一手轻抚自个侧脸拨开发丝,握扇的手虚指奏乐的伶人:“《昭君出塞》这般悲怆哀婉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曲儿就不要啦,来一首……十面埋伏!”

  伶人们诺诺应是,乐声骤停,片刻再起。

  玟儿勾唇,手中裙摆一扬,折扇“啪”地一声打开,踮脚旋身,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而起。

  她生的无疑是极美的,朱唇琼鼻瓜子脸,统统是恰到好处,多一分嫌多、少一分嫌少。但若仅仅是如此,也不过是寻常的貌美,能够在那口中的江湖美人榜上排个名次,当不得天下无双。那“极”字,“极”在她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眸,闪烁着朝阳的焰,不论喜怒嗔痴,皆令人沉沦不可自拔,深深凝视他人之时,能够叫人忘却呼吸。

  折扇在她手中忽开忽阖,伴着琵琶模拟的鼓声以及号角声,她时而抬腕垂首,时而玉袖飞扬,双足辗转翻飞之间,动作行云流水、身似游龙。她的舞不同于寻常舞伎那般柔美,折扇挥舞的力度刚柔并济,甚至带着——

  杀气!

  层层叠叠的裙袂一晃,玟儿勾腿探手作仙人指路状,折扇展开,在她如玉的手掌中飞转成旋。唐申早有准备,立刻就地侧翻,扇风凝成的利刃从他眼前划过,将他身后屏风一分为二。

  凝气为刃?

  他先前分明不曾在玟儿身上感受到半点内力,因此认为她是寻常练家子,为了不引人怀疑还任她探过自己脉门。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过了内力外放、抵达返璞归真的境界?他听说玟儿不过三十来岁,十年粗通、二十年收发自如的内力外放不提,返璞归真通常是一甲子才可达到的境界!

  这个人……是功法所致?还是曾有奇遇?

  玟儿轻笑,足尖发力一个空翻,两道气刃脱手而出。

  唐申一脚踢翻矮桌,勾住桌沿,掷向玟儿,左手快速将绑在右臂内侧的匕首抽出。矮桌与气刃相撞,于半空中一顿,两道光滑的切口立即将其分割。

  自裂隙中窥看,玟儿翩然落地,踏着绣鞋的玉足一抬,劈腿下腰,避开被气刃截断却因惯性冲她飞来的矮桌碎片,然后拔身而起。长裙因她的旋转似海棠初绽,她把掌中折扇合拢,一记饿鹰擒兔朝唐申击去。

  她的攻击确实似苍鹰般凶悍凌厉,可惜即便是兔子亦有蹬鹰之力,更别提一个大活人?折扇临面,唐申却将注意力落在玟儿执扇的手指上,目光为之一凝,立刻放弃往左右躲避的打算,倒身高高跃起。

  文士青衿翻腾,就在他跃起的同时,玟儿唰地将折扇展开,弧形刃风迸出,一连封死他左右前后四方退路!

  踩着激昂的琵琶声,足触房梁,唐申倒挂其上,手拢长袖往回一收,再向外一振,两支凤尾镖自他指间脱出。

  玟儿去势不减,飞身拥住屋中圆柱,柔软的身段像蛇一样盘在柱子上,蓦一侧脸,银光自她脸颊划过。玟儿回头看了眼钉入墙中的飞镖,下意识摸了摸脸,当下美目含嗔。她正欲抽身再战,却感觉不知何处传来牵制力,低头一瞧,原来是第二枚凤尾镖钉住了她的裙摆。

  玟儿倒也不恼,伸足踢落飞镖,似假还真地埋怨道:“小宝少爷——不对,现在该改口叫唐家小哥啦。姐姐还是比较欢喜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宝少爷,至少他会怜香惜玉,不似唐家小哥你这样凶巴巴的,还把人家漂亮裙子给弄坏了。”

  回应她的是数发暗器。玟儿瘪瘪嘴,往柱子上一蹬,拎起裙摆一兜,将“小东西”通通扫向一侧。乌发与广袖飞扬,十字髻上玛瑙芙蓉梳篦衬得美人愈发如玉,奈何巧笑兮然之间,来势汹汹:“认识这么久,还不知道唐家小哥相貌,如此便来让姐姐扒了那碍事的人皮面具,好好瞧个清楚!”

  内力修为差距太大,唐申只能在玟儿转、甩、拧、圆一套绵绵不绝的扇法中连连躲避。而玟儿手中那通体漆黑但是泛着金光的扇,定是极为稀有的乌金锻造而成,不是普通的折扇。唐申自身气力本就不足,稍微想象都能得知硬接的下场会是如何,唯有暂时避其锋芒,钻着空子回击。

  对玟儿来说,唐申身法之快与灵敏,着实叫她吃了一惊。

  玟儿显然十分善舞,柔韧的身体使她在招式上近乎没有限制,配以扇法,不论多么刁钻的角度都能攻击到。可与唐申对打,她有种永远无法命中的憋屈感,看着他下腰倒翻之流畅,总让她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女儿身,否则一个大男人这么做,腰早就折了好几次了吧?

  一攻一守战况胶着,玟儿舞出的气刃将屋中各式摆设打的七零八落。安尚独酌自乐,丝毫不受影响,直到一曲《十面埋伏》弹罢,他方抽出桌边摆着的布包扔向玟儿,朗声道:“寸长寸强,寸短寸险,刚柔相克,力降十会。娘子,接刀!”

  玟儿虚晃一招,倒行几步弃扇接刀,扯开布包随手一扔,掏出一把刀身与刀柄同长的斩马刀来,嘴里对战战兢兢的伶人们喝道:“来,再奏一曲——《霸王卸甲》!”

  她双手倒执斩马刀抵于后肩,向前跨步,压下重心:“百招之内,定叫我这把镇孑刀染血!”斩马刀出鞘嗡鸣那刻,唐申便感到了刀锋上的戾气,心神一震,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。玟儿上步撩刀,转身反劈,一招一式皆大开大合、摧金裂石!未想区区女子,会以一把斩马刀为武器,霓裳中出锋刃,竟将女儿家的柔美和斩马刀的铁马金戈之息糅杂在一起,当得一句不让须眉!

  玟儿刀法虎虎生风,破空裂云,唐申不断退避,无从格挡。他尝试趁其刀法空隙掷出飞镖,却被一一斩落,甚至不少飞镖被生生劈成两截。眼见的就要退无可退,他的眸色一沉,翻身一个燕回旋转至玟儿身后,半点不敢停顿立刻点地倒飞,反手将掌中所握飞镖掷出。

  玟儿拧身,信手挥刀挡下这道不值一提的攻击,抬眼望去,正奇怪唐申为何忽然不动,便见他甩手,一枚珍珠大小的银星飞来。玟儿反射性侧刀就挡,孰知那银星并非向她而来,而是路过她,直中她身后梁柱。

  她目光下意识往后一探,梁柱上正是她先前甩开的几支飞镖。她未瞧出个所以然来,又听到叮叮当当仿佛银铃摇晃之声不绝于耳,不以为意正要回转视线,余光竟瞧到其中一枚飞镖倒拔而起,半途翻转,直向她后心来!

  如此异于常理之事,令玟儿不由后背一悚,她动作丝毫不慢,迅速侧身避开。然而这仅仅是开始,有此一遭,武者的直觉迫使玟儿注目早前被她打落的各枚飞镖,惊觉它们纷纷飞起,自各个角度朝她刺来。

  可分明唐申在她身前?

  心中疑惑,玟儿将裙摆踢起,双手擒住裙角展开,故技重施想要兜住飞来的暗器。这一回,她已失算,眼睁睁瞧得霓裳兜向暗器,却在中道遭某物割裂,裂成片片破布。来不及多想,一刹那间,她俯身就地一滚。

  与此同时,数道烛火乍然熄灭,曲罢弦断,惊叫骤起,血气弥漫,坐于案后的安尚拍案而起!抬手起身之后,玟儿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青丝,回手一摸短了一截的长发,后背发凉,竟有死里逃生之感!

  她看向身旁——五步开外的梨木烛台被拦腰截断,十步开外弹奏琵琶的伶人抱着断了头的琵琶惊恐地在地上缩成一团。

  玟儿重新将目光放回唐申身上,喃喃开口:“这是……”

  唐申二度甩手、拧身,被他夹在指缝间的凤尾镖再度扬出,玟儿心头一跳,忙将斩马刀竖于身前小心防备。这一击针对的不是她,待她醒悟过来,挟持三名易容过的唐家弟子的黑衣人已经全部身中飞镖。

  血从手中渗出、自平举的腕间滴落,一部分浸湿衣袖滴滴答答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,一部分凝成线顺着指尖向黑衣人方向滑去。借助血迹,玟儿这才看明白,分明是有数根线状物件从唐申袖中伸出,一直连接到倒地的黑衣人胸口上的飞镖上!

  唐申五指微屈,往回招手,丝线带着飞刀重回他掌中,为他紧紧握住。

  安尚抚掌笑道:“原来如此、原来如此,唐门的暗器果然厉害,如此吹毛断发、劚玉如泥的利器,叫人万万意料不到。可惜未免有些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吧?”

  安尚顿了顿,似乎明白了什么:“噢,我差点忘了,贤弟如今还是‘钱多宝’,并没有唐门致胜利器随身,实力大概只能发挥八成或者更少?”

  “厉害是厉害,看懂了也就那么回事,可要想再同我打,怕你这只手得给废了去。”玟儿嗔着,举手挥刀,刀绽气刃切断一条尚挂着飞镖的丝线,眼睛一转道,“罢啦,唐门独步天下靠的是毒和暗器,硬是叫人正面迎敌不是拿自己长处比人家短处吗?再说我们年纪和内力都远超人家,我习的刀法又克制短兵,还擒了人家同门,这样下去简直就像欺负小孩,怪没意思的。”

  “娘子说的是。”安尚撩起衣摆坐下,抬手对唐申做了个请的手势,“死在贤弟手下是他们的荣幸,你把人带走吧。放心,我只封了他们五感和丹田,你按一按他们人中就会醒过来,内力再过一刻钟也会恢复。说起来,带着这么多人,再回去钱家似乎不妥。这样,贤弟不会介意这湘悦楼忽然走水,火势甚猛,钱家多宝公子葬身火海吧?”

  此话表面听起来处处为人着想,实则暗藏霸道,强硬命人按照他的安排去做。两人言语温和,仍改变不了他们拿别人的以命相搏当做玩笑的事实,光是这点便足以让大部分江湖中人恼羞成怒,宁可玉石俱焚都要维持尊严。

  唐申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,所以他仅仅微微眯了眯眼默认下来,然后收起武器。薛洛衣小碎步走到他身边,早有准备地拿出止血散,撕了巾帕为他包扎手上伤口。

  玟儿路过两人,将几乎全部嵌入柱子内的折扇拔出,塞入胸口,留琉璃扇坠垂在襟前。她手中斩马刀挑起地上布包,把利刃回鞘,轻挽罗裙,回首又是那个无害的绝世红颜:“对了,至今还没有与唐家小哥互通姓名呢。姐姐大名完颜玟,小哥儿你呢?”

  “唐申。”年方二八的少年回答。

  “唐申,唐申……”安尚重复数遍,“是十二地支的‘申’,还是上承天命、添示化神的‘申’?”

  “尚,是礼尚往来的尚,还是尚得天下的尚?”

  “贤弟口齿果真伶俐。”安尚失笑,同样避而不答。

  薛洛衣给唐申包扎完,转而为直直定在地上像柱子一样的三人解穴。三人被摁过人中,恢复意识,兀自挣开绳索,扒下蒙眼的布。他们看看坐于主榻饮酒作乐的男女、看看惊慌失措的伶人、看看面前不远处站着的少年,有些茫然。

  还是其中一个女子认出少年身份:“唐申。”

  “唐申?”另外两人轻呼,眼里满满都是疑惑。

  “走。”唐申待薛洛衣退回他身边,也不看三人,径直走出房门。三人对视一眼,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跟上。

  他们前脚走出房间,后脚听房中人拍手:“来来,最后一首《潇湘云水》,我们放个烟花,向他们道别。”

  五人离开饭馆,为避他人眼光,闪身拐入小巷。身影刚刚湮入黑暗,眼看左右无外人,三人中的女子抬掌便朝唐申后背拍去!唐申早有所料,返身接下这轻飘飘的一掌。

  “大师姐?!”另外两人被女子此举吓了一跳,忙伸手拦住她阻止她再出一掌。要知道唐家门规有定,杀害同门者可是要被处以极刑!

  女子感到自己浑身无力,内劲亦提不起来,怒斥推开挡在她与唐申之间的人:“让开!此等背叛师门、私通外敌之人,你们为何要护他?”

  两人一愣:“大师姐,你在说什么?”

  女子冷哼:“我们那日明明被霹雳堂中人所擒,半路遭黑衣人劫道押到此处,那一副伪君子模样的人点了我们的穴叫我们失去意识,再度醒来之后他与伪君子相谈甚欢,临走前还送他一曲,我说的可对?”

  “对是对极,可这不能证明唐申师兄通敌吧?唐申师兄不该是这样的人。”

  女子把手一指:“因为他伪装的好!那伪君子武功之高,你们不是也感受到了?唐申有何才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,分明就是他与那伪君子达成了什么交易!这不是背叛师门私通外敌是什么?”

  “大师姐此言差矣。”

  小巷那头走来几个作唐家弟子打扮的人,分明是没有跟从唐申赴宴的唐卯、唐酉、唐戌三人。开口的是唐卯,他首先将臂上包袱摘给唐申,接着对女子抱拳:“本该说见过大师姐,可听大师姐一席话,我不得已非替师兄争上一争。”

  “你?”

  “一如大师姐所言,那伪君子武功高,唐申师兄并非敌手。如此,他既然有把握留下唐申师兄,又为何要把他放走?不仅如此,还让他带走大师姐你们呢?”

  “我适才说了,他们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!”

  “大师姐这可过于强词夺理。若唐申师兄真的与其有交易,为何冒着被你们发现的风险把你们救出来?直接杀人灭口来的不是更加干脆吗?”

  女子语塞,蓦一甩袖:“好好好,伶牙俐齿!你,你是谁的弟子?!”

  唐卯对答:“不过寻常二代弟子,师姐自然不会留意。我是唐卯,唐末宿、星宿的宿。”

  唐酉低头哼道:“同门多年,连名字都叫不出来,不愧是眼高于顶的大师姐。不过我想能把全堡人的名字一一准确叫出来的,也独有唐申师兄一个罢。”

  唐戌则十分尴尬,以笑掩住唐酉的嘀咕,瞅到唐申的手后轻呼一声扯开话题:“唐申师兄,你受伤了?”

  唐申嗯了一声,不敷衍、亦不以此为荣:“小伤。”

  就像这因为没来得及佩戴特制的手套,而导致手上被锋利的银线割出的细细密密、可见白骨的伤痕不值一提。

  惯是不值一提的。

  唐申擅人心,最擅从许多别人轻易不会去注意的地方、一点儿一点儿侵蚀人心。让人偶然一看,倍觉感动,于是便觉他是好的、接着是好的不能再好,他是对的、接着是对的不能再对,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全心全力为他作打算。

  这是大师姐唐甲学不来,也永远学不会的。可笑的是,居然没有人发现,比起唐宛凝,唐申更像唐邵策。

  喧哗声起,从小巷往来的方向看去,可以见红光点亮了半边夜空,湘悦楼陷入烈焰之中。想必不久之后,“钱家三公子”就要在火中葬身了吧。

  他们都没有说话,因为不必深思都知道是谁人所为。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男子,甚至能够幻想出他嘴角挂着的自在闲适的笑,心中为之一寒。

  唐家人不畏杀伐,但不嗜杀。

  他们的心狠手辣只用来对付敌人,离开了任务,他们也是会哭会笑会感动的普通人。他们接下委托以后能够屠尽千人连眼都不眨,但委托之外的每一个生命,他们都给予尊重。没有人会比杀手更清楚生命的平等所在,眼睁睁看着它们消逝,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,称之为猎人的慈悲。

  “策划了这么久,全是因这个人的干扰,通通没来得及实施。今日之辱,来日定全数奉还。”唐卯忽然道,毫不闪避地对上唐申投来的目光。

  唐申深深看了唐卯一眼,抬腿就走,却默认了唐卯跟在他右后方三步外。其他人见状,下意识跟随他的脚步。唐甲走在最后,双手紧握成拳,用力之大,指节泛白。

  凡世间大多事情,别人的认同和反驳,往往比自己认同和反驳要来的有力,所以唐申很少开口反驳。是与非、对与错,站在无辜者的位置上就能常胜不衰、屹立不倒。唐卯这句话的意思是,他愿意站在“对”的一面,做那个为唐申反驳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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