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末章 造王者_剑与魔法与东方帝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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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末章 造王者

  新都。

  凌乱的房间里,钱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厚厚的档案,又来回看了看。

  伊兰瑞尔穿着身装饰简朴却裁剪精细的长裙,慵懒地仰卧在榻上,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,边打量着他。柔顺的长发自然垂下,反射着淡金色的光芒。翠绿的眼眸与头饰上的宝石相映,似乎显出点点闪光。

  钱程钻进柜子下,翻了一会儿,似乎想起了什么。

  “我的婢女呢?”他探出头,奇怪地问:“今天怎么没来收拾东西。”

  “我把她带走了。”伊兰瑞尔直截了当地说:“那个姑娘太过粗鄙,我让她去我的侍女那里,接受一些正规训练。”

  “她一共才干了几天啊。”钱程有些傻眼:“按你们那个标准,她大概得训练个几十年……”

  “我买她来,就是做些杂活的。”他指了指屋里乱七八糟的废纸、书籍和杂物:“之前当军司马的时候,还忙得过来。现在,实在是顾不上了。”

  “我不太想从中原买奴婢,随便找一个人,又觉得不安全。我这边还有不少文档,算不上机要,但也不想随便给人看。现在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。”他解释道。

  “你也不用这么紧张……”伊兰瑞尔无奈地笑了笑。

  她看了眼钱程,坐起身,又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:“我没有理由过度干涉你的生活——但我也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建议。”

  “和女仆之间发生什么,不是新鲜事。但这很容易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。”她轻声说:“不光彩的疾病,情感纠葛,私生子女……这些平日里都不见得是什么大事,但关键的时候,很容易会被对手利用,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  “这些,在阿尔维林,都是常用的伎俩。只我亲眼所见,就有不少次了——而且,现在就是这种‘关键’时期。”她摇摇头:“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担忧,避免这些不体面的事。”

  “这样啊。”钱程摇头苦笑道:“放心,我没兴趣去和婢女发生什么。我缺少的只是帮忙干活的人,不是爱人。”

  伊兰瑞尔笑了笑,点了点头。

  “你能理解就好。”她说:“我同样能理解你,知道人在寂寞的时候有多难熬——尤其在了解你的经历后。”

  “我最近一直很少和你在一起,今后一段时间,恐怕也会很忙。”她坦诚地说着,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钱程:“如果难以忍耐,你可以向夏洛特小姐寻求慰藉——我对她进行过了解和调查,按照习俗和道德的要求,我可以接受。”

  “族群的未来和家族的事务,带来了太大压力,让我一直无法全心给你应得的爱。所以,这是你应得的补偿。”伊兰瑞尔叹了口气。

  “至于你需要的仆人,我会介绍两位可靠的女仆。夏洛特小姐也答应,挑选两位低级贵族家庭出身的侍女。相信她们会做好自己的工作。”

  “但是,我还是希望……”她顿了顿,最后还是组织措辞,补充道:“希望你能保持克制,不要像你我的一些同僚那样……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钱程也认真地点点头: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我们之间不用谢什么。”伊兰瑞尔笑了笑:“如果还需要别的人手,就让我的侍女再帮你招募,不用自己再四下打探了。”

  “够用就行,我现在还欠着债呢,雇不起这么多人的。”钱程苦笑道:“再说府里也分配了仆役,这几个人就行了。”

  “你今后需要经常出入正式社交场合,现在这个样子,也太寒酸了。缺的钱,我帮你垫付。父母给我准备的嫁妆,至今还没动用过,这些足以维持开销了。”伊兰瑞尔摇着头说:“以往没人教你这些么?”

  “我提拔上来也没多久,不需要吧。”钱程回忆了下,答道。

  伊兰瑞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  “我以为苏小姐已经提前安排好了。”她自言自语了一句,又恢复了认真地神情:“说正事吧。今天,父亲的信件到了。”

  “他已经正式提出,希望邀请你在会议上发表演说——以往这种事还没几次,所以,不少元老依然持观望态度。”

  “观望我们的进军。”钱程了然地补充道。

  “所以,你也准备好了吧。”伊兰瑞尔用陈述的口气询问道。

  “当然。”钱程拿起桌上刚刚写完的稿子,递给她:“就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了。”

  “《齐戎策》……”伊兰瑞尔起身接过,扫了眼标题,低声念道。

  “今年岁首的大朝会,我会把它提交上去。”钱程说:“夏洛特的大臣已经去长安了,我也联系了一些朋友。如果没有意外,她会得到正式的封赏——这样,我算是完成承诺,正式给她争取来王位了。”

  “跟着他们一起去的,还有二十多个各地大贵族派出的使团。”

  伊兰瑞尔看完了手稿,轻轻放回。

  “我还担心她会被针对,原来不止她一个。”她说:“这下,大陆上要多出很多国王了。”

  “今后还会更多的。”钱程接到。

  他放下笔,站起身,拿起配剑,挂在腰间。

  “都准备好了。终于到出动的时候了——我自己都快等不及了。”他笑着说。

  伊兰瑞尔又看了看他,嗫喏了下。

  她没有劝诫之后的注意事项,也没有吟唱祝福的歌谣。

  她抱住钱程,四目相对片刻,吻了上去。

  敦煌。

  嗡嗡声不绝于耳,殷琼狼狈地钻进驿馆,砰地关上门。

  几只蝗虫趁机窜了进来,屋里的人纷纷一跃而起,连拍带打,折腾了一阵,才把它们解决掉。

  房间的窗户被木板堵住,屋里靠一盏晶石灯提供照明。殷琼凑到窗口,从缝里向外看去,见成群的虫子四下飞舞,不少趴在对面的房顶上,把屋顶的稻草啃得七零八落。

  一团团阴影从窗外飞快掠过,仔细看去,对面墙上都有零散的蝗虫,在啃食颜料。街口处,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倒在地上,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虫子,看得她一阵头皮发麻。

  正想说什么,一只大个蝗虫咚地一声撞在木板上,正好扎在缝隙处。殷琼吓得向后跳了一小步,差点掏出符咒丢出去。片刻后,才回过神来。

  “这地方怎么也闹成这样了。”她抱怨道:“现在情况如何?”

  “还没统计上来,不知道使君准备让怎么办呢。”接待的小吏和她已经熟识,直接抱怨道:“听说,这蝗虫是从关东飞过来的,我看靠河西自己,也是挡不住。”

  “你们还有多少存粮?”殷琼问。

  “今年还有个鬼存粮。”另一个驿卒暴躁地回答:“都去养羊了,存个屁。”

  “羊也没了。”小吏没好气地插嘴:“我们县的豪强轰走了几百户人,说要养羊往西洲卖,更赚钱。结果羊也还没长好,就遇到这事儿。”

  “这都是跟谁学的?”拐角里的马夫抱怨道:“我在匈奴的时候,能种粮的地,也肯定不会去养羊的——怎么还能倒着来?”

  “粮食不赚钱了。”驿卒说:“西洲的田地比河西好,粮食也更便宜,所以咱们产的粮,只有本地用。而且这里也是地广人稀,卖不出好价钱。但羊毛生意,是苏常侍亲自张罗的,到西洲,一来一去,利润不知高多少。”

  “哎?”马夫略带惊讶:“怎么又是她?姚先生逃到咱们这儿那回,好像就是这女人使坏的。”

  “对,就是她。”小吏说:“河西的豪强,现在都跟着她的步调来。这样,肯定有发财的机会。当初早就说了,开拓西洲,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。”

  “开拓哪里关我屁事。”驿卒不在意地说:“发财的是长吏、豪强、商人,又不是我——每次开拓都得加税,这回至少没加,我已经满足了。”

  “她没经营粮食?”马夫倒没关心发财,反而继续追问起来。

  “粮食利润太低。”小吏回答:“我看过她募集资金的告示。如果经营粮食,每年的利润,还不够补偿债主的利息。她要想把生意做好做大,就不可能在粮食上花钱。”

  “都说商人逐利,怎么感觉她是在被利息追着跑啊。”马夫摇头道:“她这日子过的,估计也不自在。人都有难处啊。”

  “拉倒吧,人家富可敌国,要你这穷光蛋操心。”小吏训斥道:“下半年肯定饥荒,想想吃什么吧。”

  马夫赧然,思考了片刻,又想起了什么。

  “哦,对。姚先生倒是给我说过,将来这些人肯定还会经营粮食的。这虫子飞到这里,也走不太远了,再往西的地方,未必受影响。”他说。“天灾没法预测,但只要来了,粮价就会暴涨。苏白芷和西洲人来往密切,再利用之前经营的渠道,从西洲倒卖粮食过来,又能再发一笔横财。”

  “哎,为什么这些人永远在赚钱啊?”驿卒显得很是迷惑:“难道这些人有钱的人,才是真正的王者?”

  殷琼见他们讨论起来,想帮苏白芷开脱下,那个小吏又插了一句。

  “你也不想想,苏白芷是给谁干活的。”他阴阳怪气地说:“造王的人说不得,可不只能说他们了。”

  “那种王另说,明年,草头王肯定不少。”驿卒低声说。

  “哎,我听人说,这蝗灾,是天生异象——可不是好兆头,兴许还有后续的麻烦。”马夫也压低声音:

  “这个,到底是怎么说来着?他们的理论,我搞不太明白……”

  驿卒摇摇头,没有回答。小吏看了看殷琼,也没出声。

 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。

  殷琼站在窗前,听到外面传来击打声。

  对面的屋顶,不知何时有人爬了上去,拿着草叉,徒劳地拍击,试图驱逐啃食茅草的虫群。

  殷琼叹了口气,又听到隔壁,隐约有念书声传来。

  “老姚还在授课,真是疯了。”小吏摇着头评价道。

  “他们也想教个王出来呢。”马夫跟着叹气。

  击打声与念诵声中,众人齐齐沉默。

  长安。

  乐器敲击声与颂歌吟唱声渐渐响起。霍光站在殿门前,催促众人到他们各自的位置去。

  一众西洲人还在到处探头探脑,不断啧啧称奇,发出毫不掩饰的赞美与感慨。

  宫门外,是两座二十余丈高的巨大双阙,华美富丽,远看像是矗立于天际之上。未央宫整体呈红色,盘踞于龙首山。殿堂都修筑在高大壮阔的台基,彼此之间以空中桥梁相连,如同条条飞龙。大殿椽桷排列整齐、飞檐如同鸟翼舒张。大殿里,安置支柱的础石都由美玉雕成,屋檐上的瓦当装饰着闪耀的黄金。夕阳下,整座宫殿映射出斑斓的光辉。

  整座大殿,栋梁隐不外露,四壁也看不到土墙。锦绣绸缎缠绕其外,彩络丝绢缀饰其上。明珠错落,金玉高悬,翡翠表面光影流动,如同摇曳的烛火一般;悬黎、垂棘的宝玉,在暗处也发出光芒。

  大殿地面以黑漆涂成,宫殿的门槛都镶嵌着金玉。台阶用玉石堆砌,庭院以红石铺就。碝磩之类的彩石,琳珉之类的美玉,被当做点缀,用在各处。名贵的珊瑚,碧绿的玉树,陈列在庭院四周。

  平台上,一个向导正不辞辛苦地给使者们做着介绍。

  “长安的宫室殿堂,体制取象于天地,结构取法于阴阳。据于区域之正位,仿紫微星座而为圆、太微星座而为方。”

  “前面的这些正殿,叫清凉、宣温、神仙、长年、金华、玉堂、白虎、麒麟。山上的后宫,叫合欢、增成、安处、常宁、茞若、椒风、披香、发越、兰林、蕙草、鸳鸾、飞翔。”

  “后来陛下觉得这里矮小狭窄,在城外营造建章宫,方圆有三十里。又把宝物囤积在桂宫。”他遥指远处:“亭台楼苑,蜿蜒四百余里。离宫别馆,有三十六所之多。这未央宫,如今只是其中之一。陛下若是高兴,让诸位去其他地方参观,我再给介绍吧。”

  西洲使者惊讶不已,有人甚至面露恍惚之色。有个花白头发、穿着长袍的老头,像小孩子一样,非要向导继续解说门口的宝物。

  “这珊瑚树,是当年南越赵佗进献的。有一丈二尺高,一本三柯,有枝条四百六十三根。”向导熟练地声音传来:“现在天还没暗下来,等晚上的时候,这树就会发出明亮夜光,像是燃烧一样,所以号称‘烽火树’。”

  “神啊……”

  霍光看了看,发现那是加拉西亚使团团长赫格伦。这位夏国主的相国,正一脸惊异地上下打量。

  “进贡的都是这样的宝物么?”他惊讶地说。

  “那边都差不多。”向导继续介绍:“里头还有郁林郡的‘女珊瑚’。他们那儿,就产这些东西。”

  说话间,旁边另一个使团的成员,忍不住去摸墙上的夜明珠。向导急忙走去,大声制止,说这一个珠子就值数百万钱,把他们卖了都还不起。

  等向导离开,他们便窃窃私语起来。

  “我们是不是礼物带少了?”一个随员小声说:“对了,钱先生的辖地旁边,最近的是河西,他们进贡什么?”

  “他们还能进贡什么。路上你没看见么?到处都是飞虫,东西都啃光了。”另一个人低声回答。

  “不对吧,刚才还听说敦煌进献的油膏胭脂什么的……都不是便宜东西啊。”

  “哎?”

  “对了,我听说虫子是从这边飞过去的,怎么没看见?已经结束了么?”

  “说起来,城外驿站里过夜的时候,我倒是捡到过死虫子的尸体,大概是他们没打扫干净。”

  “那……”随员疑惑地来回扫视。

  然而周围的一切,依然是那么豪华、宏伟。夕阳下,宫门两边的巨大铜人,威严地屹立,似乎披上了赤金战袍,让人不敢直视。宫殿里的夜明珠和宝树渐渐亮起,光芒挥洒在轻纱锦缎和各色宝石上,映出一片虚幻般的五彩斑斓。他们做梦都没想象过的珍宝,不要钱般地散落在各处,毫不掩饰地彰显着主人的富裕与豪奢。

  这里没有丝毫虫子的痕迹。

  眼见他们开始闲扯,霍光正想着怎么开口,使团团长自己先行动起来。

  “别乱说话!”赫格伦低声训斥道:“人家不喜欢这话题,就不要说。”

  “这宫殿里面,是能任免国王的人!这回是我们有求于人,你们的礼貌呢!”他严肃地训诫起来。

  使团众人当即安静下来。

  霍光也停住脚步,看向火一般赤红、却不再刺眼的夕阳。

  太史官署。

  几名史官站在走廊上,看着远处火一般赤红的宫殿。

  “我记得今天是接见四方使团吧。”

  “真热闹。”

  众人感慨了一阵,就纷纷返回屋里,在灯下继续工作。

  档案文书堆的到处都是,屋里几人正费力地试图把他们归类。

  太史坐在中央的书案后,依然在沉稳地书写着。

  众人唏嘘了一阵,一个年轻史官转头看向整理档案的同僚,瞅了瞅旁边堆积如山的文卷。

  “还有这么多?”他有些惊讶:“我都写麻木了。这回是哪一类的事啊。”

  整理档案的史官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
  “这边,是杀人。”他指了指其中一摞。

  “这边,是吃人。”他点了下另一边。

 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。

  “呵呵,我看看……看看写到哪了。”年轻史官讪笑了下,走到太史旁边,看了眼目录:“每次到这时候,就不知道怎么总结。”

  太史没有阻拦。他探头看向一行行工整的字体。

  “春,起柏梁台。

  三月,大雨雪。夏,大水,关东饿死者以千数。

  ……”

  众人早已麻木,默然回到各自位置,继续工作。

  远处,天空渐渐变黑,宫殿那边,层层叠叠的光芒依次闪耀,像是星空在地上的投影。八方四海的使节卑躬屈膝,震慑于壮丽之景。天下各处的珍宝在此熠熠生辉,俨然世界的中央。

  奏乐声越来越洪亮,路人都开始按照要求,跟着唱起。颂歌声渐渐响彻长安。

  书案上,目录无声地添上一行又一行。

  “明明圣皇,德教四维。”

  “——三年四月,关东郡国十余饥,人相食。”

  “蛮貊臣妾,县道笼络。”

  “——是岁,西伐。关东蝗大起,西飞至敦煌。”

  “僰僮笮马,入贡累累。

  ……”

  “哎,你说,后人到底信不信咱们写的东西啊。”一个年轻人回头看向外面,又瞅了瞅自己刚刚写好的纸张。

  “我们的工作,不就是力诵圣德,塑造出英明神武的君王形象么。”另一个人打着官腔说:“至于后世信不信,就是咱们管得着的了。”

  “这是王者的时代。”

  “这也是造王者的时代。”

  (第二卷:造王者·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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