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 旧事蹉 下_尘霜微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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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 旧事蹉 下

  唐申跨过遭罗谷雨强行破开的石门,顺便一脚踩住准备溜走的白蟒,面对白蟒的怒视,只一眼就让它绝了张口欲咬的心思,蔫了下去。

  野兽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直觉,蛇生而带灵性更是如此。唐家弟子平素皆敛着气势,不认识他们的人左右看都只会感觉他们仅仅外表光鲜一点,直到栽在他们身上才有少数能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杀手。唐申两世为人,身上杀气及戾气只增不减,镇住一头白蟒简直不值一提。

  至于剩余的事情,他还是不要插手为好。

  唐申看向山缝内完全是一边倒的打斗,默默守在门边。

  从罗谷雨的表情来看,罗谷雨如今对他的印象,必定好不到哪里去。若是知道他便是数年前那个……以及蓝斓喜欢他,想来会更差。

  说也奇怪,上一世他们似乎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就结了仇,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招惹上了罗谷雨,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罗谷雨就对自己产生感情。尽管以他的能力来说,他有心去交好的人,没有一个不视他为至交好友,唯独罗谷雨生出别样心思……其中缘由,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但也罢,这都是以前的事,无法向任何人求证。倒不如从现在开始,一点一滴重新来过。

  罗谷雨的招式全属大开大合类型,上前想攻击他的人都被狠狠了扔出去,一时间遍地都是惨叫哀嚎,将整个土窑里的人全数惊醒。醒来的人瞧见外敌入侵,自发加入对敌阵营,竟是男女老幼齐齐上阵,好不热闹!

  可惜罗谷雨既不是个怜香惜玉的、也不管你年长年幼,所有敢与他动手的人皆一视同仁!

  唐申打定主意不上去帮助……或者说妨碍罗谷雨,旁人却不会放过他这个“很明显与那异族人是一伙儿”的人。眼见罗谷雨轻松撂倒一干青壮,抱着柿子挑软的捏的想法,不少人立刻转头冲唐申而来。

  唐申没兴趣和这些山野莽夫动手,脚尖挑起白蟒掷与罗谷雨,随后便跃到石门对面那头最大的窑洞通往二层的楼梯上。挨了罗谷雨好几掌、尚不知自己已经中毒的二名匪首见头顶有身影晃过,忙不迭看去,见有一甚是眼熟的白衣帷帽之人靠近顶上窑洞,脸色霎时大变。

  书生记起他们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白衣人,喊道:“你不是今日下午过路那个人?”

  “你是来救人的?”壮汉刚刚又挨了罗谷雨一下,摔出人群后骂骂咧爬起来,看一眼咄咄逼人风头无两的罗谷雨,恍然大悟,“我就说夜半怎会有人吹如此难听的曲子,原来你们是想引咱出来,好晓得咱山寨的位置来救人?来来个熊,快阻止他!”

  壮汉的话,恰好印证唐申先前的猜想——这些强盗或者说土匪果然另有目标。唐申虽不知他们口中“救人”指的是哪些人,更没那个闲情雅致去了解到底是谁遭了这些人的埋伏。奈何旁人却一心以为他是来救人碍事儿的,加以适才他并未出手,不论哪方面似乎都比那异族人要弱上许多,当即纷纷绕过罗谷雨,转而朝他奔来。

  然而这个时候全场有战斗力的,已然不足十人,其他的一个两个不是断手断脚,就是脸青鼻肿。唐申本意并非与他们交手,便伸手在袖中翻出一片四四方方的纸包,以掌风震破,送入人群之中。

  白色粉末洒落,众人猝不及防吸进好几口,心中暗道不好之时可早就为时已晚,接二连三哗啦啦地倒下一大片。罗谷雨是全场除唐申外唯一站着的人,被呛的咳嗽连连:“咳咳……木整喃!”

  唐申回答:“迷药……人多麻烦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罗谷雨的神色理所当然不太好,其实今夜以来一直没好过。

  迷药品质只属普通,对从小接触毒物的罗谷雨

  不起作用,所以唐申用的并无顾忌。话是这么说没错,但任谁被劈头盖脸洒迷药都会不乐意,若是一男一女,恐怕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。

  唐申一时只想到罗谷雨不受迷药影响,倒忽略了他们如今相识不过两日,此时瞧罗谷雨表情才忆起“事实”。这下倒好了,唐申不用揣测都知道自己在罗谷雨心里的影响又要恶劣几分,莫名出现一种债多了不愁的情绪。

  罗谷雨不欲与唐申说话,冷哼一声便罢,径直到桌旁拾自个儿的鼎。

  如此周遭独唐申和罗谷雨二人清醒着,唐申身后窑洞里头传出来的声响便明显起来,“砰砰”、“砰砰”一声赛一声响亮。罗谷雨听那奇怪且有节奏的敲击,忍不住好奇循声走去,唐申并无好奇之心,但既然罗谷雨要看,他便也随行。

  唐申从前与罗谷雨相处那段时间,总结出不少要点,譬如在无关紧要的情况以及非必要的事情上,多数还是顺着罗谷雨意思来的好。罗谷雨在五毒教里掌事久了,一则不喜他人妨碍或者质疑自己的决定,二则不喜他人拐弯抹角阿谀奉承。在这四种事上,他绝对是犟不过罗谷雨的……至少现在不行。

  后来许多事实证明,罗谷雨并非不聪明,有时出错或者闹笑话的原因全是中原和苗疆风俗和文化差异太大,令其产生错误判断。

  两人越过窑洞中的桌椅板凳,一前一后往深处走,不出三十丈,忽见一道铁栅栏将整个洞封住。栅栏那头就地坐了十来个双手双脚遭捆绑的人,这十来个人中,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,其他女子中除了一个着桔粉长裙,剩余都资质平平身穿青衣,倒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感。

  这些人的口唇被布条捂住,见着唐申二人皆激动非常,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“呜呜”声。男子靠栅栏最近,努力扭了几下发现确实站不起来后,便放弃这种无意义的行为,朝二人呜呜叫着。看他的位置,想必就是他用身体撞击铁栅栏发出声响,从而吸引了罗谷雨过来。

  罗谷雨看着有趣,抬手扯下男子嘴上布条,问:“木拖啊个?”

  男子嘴巴得了释放,很是长舒一口气,转眼看到罗谷雨身上缠着的白蟒,吓了老大一跳。好阵子反应过来,满脸迷茫道:“抱歉,阁下问的是……什么?”

  罗谷雨顿了顿,想起自己不自觉又说了家乡话,一拍额头道:“瓦问哩系谁?喃遭绑这儿?”

  男子依旧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,不等他问第二遍,唐申主动承担翻译:“他问你是谁,为何被捆绑于此。”

  借助窑洞右壁一束昏黄的火光,男子这才留意到罗谷雨是异族来客,恍然:“原来如此……在下师天徒,与身后几位姑娘同行,路半遭一群劫匪绑来此地,对其中缘由并不清楚。在下听闻洞外有喊杀声,揣测有人闯入其中,故制造声响欲吸引人过来。两位放心,我等绝非什么奸恶之辈,不知能否请两位替我们解开枷锁?”

  “五。”罗谷雨答的爽快,走到铁栏门锁前,拎起那拳头大小的锁头看了看。

  师天徒观罗谷雨并无佩戴兵器,提醒道:“钥匙应当在那女劫匪头子身上,阁下大可去取了来……”

  然后罗谷雨直接将栓门的铁链拧断,开门入内替他解开绳索。

  师天徒愣了好是一阵,待手脚都自由了才反应过来,由衷地感叹:“阁下好握力。”

  罗谷雨笑笑,因为说了对方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,干脆少发言,与其一并给剩下的女子解缚。

  唐申沉默旁观,心里有少许意外。

  这师天徒,可不正是他从前的结拜大哥?

  当时飘渺宫经年无大事,需要师天徒决断之事多以书信传递,而师天徒行踪不定,常孤身在江湖

  上行走,所以在这种地方遇到还真是…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。倒不是说看到未来飘渺宫的宫主这般落魄而惊讶,从前唐申刻意与师天徒交好时,此人十次有八次都是狼狈不堪的模样,唐申早就习以为常,反是哪日若偶遇时师天徒干干净净清清爽爽,唐申才要去诧异。

  甚至可以这么说,平均每个月唐申都有一到两次可以找到机会对师天徒施以“救命之恩”。直观点便如师天徒死前所说,唐申救过他这么多次,他不知道欠了多少条命,如今只是还上一条,却是他赚了。

  从前刻意交好许久,唐申对师天徒性情了如指掌。其待人至善至诚,从不恶意去揣测和怀疑,很容易信任他人。师天徒认识的人很多,被生人救助随后彼此成为朋友的次数很多,被别人出卖和背叛的次数也很多,但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家。因为即使是利用过他的人,都不得不发自内心承认他确实是个好人。所谓君子坦荡荡,不外如是。

  不消片刻,所有女子脱困,桔粉衣裳那位冲罗谷雨屈膝行了个礼:“小女子封人夙琪,代表所有姐妹们多谢这位……这位小哥相助。”言语不通难以交流,罗谷雨唯有摆手表示举手之劳而已。他瞧这女子打扮与他这些时候所见有所不同,衣裳色泽鲜艳明亮,把这名作封人夙琪的姑娘从头到脚瞧一遍,道:“衣胡好砍。”

  封人夙琪也不恼被罗谷雨这样大肆地打量,即使不太懂罗谷雨说的什么,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这当是在夸她漂亮,于是微笑道:“小哥谬赞了。我看这位小哥穿着与我们不同,必是异族客人吧,不知夙琪能否有幸得知得知恩人姓名?”

  封人夙琪约二十一、二,堪称脸若银盘,明眸皓齿,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。些微散乱的发髻并不影响她惊鸿之姿,此般相貌往人群中一放,总是过目难忘的。奇怪的是,她说罢这些话后,忽觉身上一凉,想着自己该是在这窑洞里呆久了,身子有些发冷。

  唐申一直在旁观,自然无处受美人之恩。

  这封人夙琪他有这么点印象,如果没记错的话,三年后有闲人排了江湖绝色榜,她便是榜上前二十,至于是什么身份,他未曾关注过。但观她言语圆滑中夹着刺探,两眼盯着罗谷雨观察,想来是好事人物。

  罗谷雨还记得昨夜与雷元江交谈时,雷元江是如何念他名字的,于是回答封人夙琪:“罗谷雨。”

  封人夙琪仔细想了想,不曾听过这名号,眼中警惕缓下来:“原来是罗小哥……罗小哥应是刚来中原没多久吧,听得懂中原话却不大会说呢……瞧我,怎的在这儿说起话来了,我们还是快快出去罢,这儿怪冷的,姐妹们被绑了好阵子,都要冻坏了。”

  师天徒称是:“封人姑娘说得不错,这匪窝还是少呆的好。只是不知道车架行囊都叫劫匪拿到何处去了,要是身在深山老林中,单凭双脚走到古艾可够呛。”

  师天徒一脸心有戚戚,显然有徒步跋涉到目的地的经历。

  封人夙琪安慰道:“师大哥不必担心,罗小哥既然能出现在此,想必此地离城村不远。不知罗小哥能否告知我们外头究竟靠近何村何镇,到的是什么地方,又可曾见过我与姐妹们的车架和行囊?如若没有……我们携带的东西皆被贼人搜走,身无分文,不知小哥去向何方,可愿意带我们一段路?小女子不胜感激,必有重谢。”

  好个封人夙琪,话里话外竟怀疑罗谷雨与那劫匪是一伙儿的,不但打探罗谷雨来处去处,还施美人计意图赖上他?

  眼见罗谷雨张口便要把自个儿卖了,查探过这些人中并无唐家弟子的唐申当机立断,打断道:“劫匪已全数倒地,不曾留意你们行囊车架,如要找寻便与他们询问。窑洞二里半外是卫家村,虽不属古艾

  必经之地,一个时辰足矣改道。”

  话中大有“道不同不相为谋”之意,令封人夙琪脸色微变。但她抬眸瞅清楚唐申打扮后,眼神立刻变了,轻声道:“多谢公子为小女子解惑,不知公子是?”

  唐申将腰间双指长短大小、刻有霹雳堂标志的翡翠玉牌亮与封人夙琪看,道:“霹雳堂弟子。”

  霹雳堂有代表身份的令牌,普通弟子配铁木,高级弟子配青木,香主配赤铜,堂主配白铜,分舵主配雪玉镶银,总舵主配雪玉镶金,左右护法配玛瑙,舵主近卫则配翡翠。

  封人夙琪显然知道此令牌代表什么,嘴唇蠕动两下,垂了柳眉杏眼,道:“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,险些冲撞了霹雳堂的贵人,还望公子不与计较。行囊中多是细软,落入贼人之手便罢了,毕竟重要的东西都在身上,我也不欲与那贼人交谈。既然不远有村子,只望公子领个方向,小女子与姐妹自行离去即可……”

  一招以退为进,说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。旁人听了或许会心生怜惜,可惜怎想媚眼抛给了瞎子看,唐申是个油盐不进的,完全不吃这套。

  决定以后,师天徒还是在洞内找到了他们的行囊,几人一并离开窑洞,走向卫家村。

  一行人很快回到卫家村客栈。

  雷元江睡下后听弟子报告唐申带了人回来,又起身去迎。此时师天徒尚未从父辈手中接过飘渺宫的担子,在江湖上行走不足一年半,还没闯出后世“玄枢公子”的名头,雷元江自然不认识他。倒是那封人夙琪,见着雷元江就笑吟吟上前拜道:“伯父。”

  雷元江仔细看去,依稀见着了点故人模样,点头道:“是封人老兄家的丫头啊,好几年不见出落的这般标致,伯父都要认不出来啦。”

  “伯父莫要笑话夙琪了。”封人夙琪娇嗔着,美目若有若无地瞟向唐申,“伯父可半点儿没变,还像多年前般英武,连带着身边的近卫啊,都是这样年轻有为、卓越能干呢。”

  “哈哈,夙琪丫头就是嘴甜!”一听有人称赞唐申,雷元江来了精神,又是骄傲又是自豪,“越儿自是最好的。”

  封人夙琪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,应和:“谁说不是呢?对了,伯父这是到哪里去啊,这位……罗小哥可是和你们一块儿的?”

  雷元江哦了声:“他是与我们一道的,有些事情要解决一下。天色很晚了,夙琪今日经历了一番波折,想必早就累了,早些休息去吧。”

  这话无疑是不愿意透露给封人夙琪听,其实她在路上曾向罗谷雨打听过,奈何罗谷雨对她爱理不理,这才来试探雷元江。事实证明,这姜还是老的辣,她一个女儿家在雷元江面前也就只有撒娇的份,其他不想让她知道的,她没办法知道。

  “好吧,那么夙琪先去休息了。”封人夙琪面色不改,吩咐身后侍女安排妥当,上楼前冲唐申回眸一笑,“伯父,您的近卫救了夙琪一命,夙琪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呢?”

  雷元江下意识看向唐申,浓眉一皱,片刻舒展开,回答:“他名雷越。”

  像是宣告什么似的,雷元江缓缓扫过客栈大堂中守夜的霹雳堂弟子,道:“越儿明面上是我的近卫,实际上他是我义子。年少时候我得罪一位高手遭仇杀,后来蒙一户越姓人家搭救,作为报答,我便收他们一个孩子为义子,并送他入洗刀堂习武,你们唤他一声‘大公子’并不为过。”

  “不久前他才出师,赶来与我见面,怎料洗刀堂一夜间竟遭青衣楼血洗,洗老弟更是惨死在那群青衣杀手手中。越儿他昨日本想与青衣楼决一生死,我好不容易劝服拦下带回来,你们背地里头倒在说些不堪入耳的话,还怀疑他是我的什么私生子?哼,真是可笑之极!”

  众霹雳堂弟子被训的不敢抬头,封人夙琪唯恐遭雷元江的怒火波及,匆匆进了房间,留师天徒一人尴尬非常,走也不是、留也不是。幸好雷元江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存在,没让可以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太久,转而朝他询问:“不知阁下是哪位?”

  师天徒连忙道:“在下师天徒,路遇封人姑娘与她同行,一介无名小辈而已,前辈不用在意我。”

  “师公子不必妄自菲薄。”雷元江道,“相逢即是缘分,师公子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,尽管开口。时候已晚,就此安歇吧。”

  “是是。”师天徒忙不迭向掌柜要了间房,飞快钻了进去。

  雷元江接下来对看了一阵子好戏的罗谷雨说道:“罗小哥,实在抱歉。我见你夜半出行,担忧你的安危所以让越儿跟上去瞧瞧。若是越儿有得罪的地方,我替他道歉。”

  雷元江说到这个份上,罗谷雨就是有不乐意也没什么可说的,捏着手里的蛇回房去。

  其他人是该散的散,该守夜的继续守夜,雷元江与唐申并肩上楼,入门前压低声音对唐申道:“越儿,委屈你了,不能光明正大道出自己身份,只能这样掩饰……你放心,其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,就是唐门来查也绝对查不出破绽。我说你是我义子,恐怕以后在人前,越儿你都要喊我作义父……你不会怪三伯吧?”

  唐申取下斗笠,摇头:“三伯哪里的话,你待侄儿的好,侄儿全部看在眼里。旁的虚名,都不甚在乎。”

  越是懂事,才越是叫人心疼。

  不可否认的,雷元江心里隐隐有些欣喜。毕竟这“义父”和“父亲”仅仅差一个字,不是吗?

  叔侄两说了几句体己话,各自回屋休息。

  唐申静坐在窗前,看那店小二大牛火急火燎往村外跑,目露了然,熄灯歇息。

  他怎会怪雷元江呢?

  撒一个谎,就要用十个不同的谎言去圆谎,且终有一日会被拆穿。可要是被骗的人都心甘情愿为之掩饰,这就不再是“谎言”,而是“事实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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